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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州的府衙还在掌灯, 谢方吟坐在书桌后面整理文书, 想起派去完颜亮那里的人带回来的话, 握笔的手越发用力。要他去金国做官是不可能的,他可是汉人, 怎么可能去金国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颜亮合作, 不过是看中了完颜亮的手腕。
作为布衣平民,在朝中毫无背景, 又没有顾行简那样的心机手段, 不走些旁门左道,如何能够获得晋升的机会?
但完颜亮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 不能把希望全都寄託在他身上。
谢方吟正想着,衙役跑进来禀报导:「大人,吴将军来了。」
谢方吟连忙搁笔, 人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吴璘走进来了。吴璘让堂上的人都退出去,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谢方吟。
吴璘也不说话, 谢方吟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统兵千万,纵横沙场的老将,那种威势不容小觑。而且吴璘在利州路的权势,比谢方吟这个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许多。
不久前, 吴璘听顾行简说谢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结,恨不得将这厮立刻抓起来,严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张旗鼓, 已经惊动了完颜亮,这次不能再鲁莽行事。而且顾行简要他来拖住谢方吟,他也得稳住阵脚。
「我问你,今年的赋粮收得如何了?」
谢方吟没料到吴璘是为这件事而来,心里鬆了口气,随即说道:「将军放心,各地的赋粮已经陆续送来了,今年丰收,粮食充足,等下官清点完毕,会着人送到兴元府去的。」
吴璘斜睨着他,想到这狗东西人长得斯文老实,却给金国卖命,连声音都冷凝了几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谢方吟总觉得今日的吴璘与往常不太一样,寒如冰铁。莫非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怀疑归怀疑,他也不敢当面问出来,只听外面的二更鼓响,吴璘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道:「将军不回去休息吗?」
吴璘喝了口茶说道:「你再陪我坐会儿。」
这下谢方吟觉得不对了。这公堂四周静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些影卫呢?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角落里,吴璘冷声道:「你别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谢方吟一惊,声调都变了:「将军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吴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几,「你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吗!大宋栽培你为官,你却投靠敌国,替完颜亮那狗贼卖命!」
他声若洪钟,气势如虹。谢方吟双腿发软,但很快镇定下来,挺直腰板说道:「不知将军从何处听了谗言,又是何人想污衊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来,虽无大的功绩,但也一直兢兢业业,绝不容别人如此泼脏水!」
「谢大人倒是振振有词。」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顾行简负手走进来,他穿着深色的鹤氅,身上沾染着夜露的寒气,表情冷峻。他身后,崇明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眼泪花还挂在眼角,进来之后,立刻躲避着谢方吟的目光。
「你……」谢方吟表情惊愕,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怎么还在成州!顾行简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后退几步,转身想跑,却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强行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谢方吟挣扎道。
顾行简不理他,只对吴璘说道:「辛苦将军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劳您出去等候。」
吴璘知道顾行简这个人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之所以让他迴避,恐怕也是不想让他看见那些手段。吴璘嫌恶地看了谢方吟一眼,就转身走出去了。
顾行简走到谢方吟面前,淡淡道:「谢方吟,我执掌中书多年,要查你的底线易如反掌。这厮在城里的赌坊被我找到,说是欠了不少钱。赌坊的人要剁掉他一隻手,被我保下来,他便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人原是金人抢了宋人平民女子后生下来的孩子,虽说在金人家中并不受重视,但精通两国语言,长大后便往来边境做通译。谢方吟就是通过他认识的完颜亮。
谢方吟说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废话!」
顾行简坐在椅子上,挥手让崇明将那个通译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谢方吟两个。谢方吟还趴在那里不动,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顾行简的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我记得你们那一届省试是由我的老师沈衝出的题目,内容是: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
谢方吟微微抬起头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独独没有忘记那场省试过后,沈大人特意见了他,说他答得好,要他以后为官别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儿,眼眶微热,一言不发。
顾行简道:「你若不说,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开口。我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一天曾撬开过十几个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此等事,会心痛吧?」
谢方吟一惊,连忙说道:「我没有卖国!我只是掩护完颜亮入境,他说不会做对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场,一直兢兢业业,但从未有晋升的机会,我只是在为自己争!」
顾行简微微低下头,盯着谢方吟的眼睛:「想争,你可以用心机手段,哪怕卑鄙龌龊,被人唾骂,那也不过是你个人的荣辱。但你通敌卖国,置那些在金国为抗金付出性命的义士,置我万千为国浴血沙场的将士于何地!你该死!」
谢方吟面如死灰,然后爬到顾行简的脚边,扯着他的下襬:「顾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杀了我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家母。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顾行简看到四十岁的男人在脚边痛哭失声,缓缓直起身子,目视前方:「我要知道完颜亮在何处。」
……
完颜亮在半夜一下惊醒,屋里的灯光昏暗。
刚才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完颜宗弼提着大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此刻他满头大汗,只觉得心慌气短。他侧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赵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禀报的话。
他一直觉得女人读书没什么用,偏偏宋室的女人,各个都满腹诗书,自小便如此。因此也并未把赵韶说的话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念她那些个没用软弱的宋室皇亲了吧。
他帮赵韶拉好被子,想下床喝口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王爷!」随从在门外着急地叫道,声音又不敢太大。
完颜亮穿着中衣,直接开门走出去,随从连忙说道:「王爷,不太对啊。」
「怎么了?」完颜亮皱眉问道。
随从说道:「往常这个时候护卫轮岗,一般会来跟小的禀报一下情况。可是刚才小的左等右等没见人来,又派了一批出去,可是到现在还没消息。」
完颜亮心里立刻警觉起来,这些护卫都是他从金国精挑细选的勇士,各个能以一抵十……除非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他匆匆回屋披上外裳,看了床上的赵韶一眼,没有犹豫地去拿墙上的弯刀,大步走出去了。
他离开以后,赵韶从床上撑起身子。完颜亮身材魁梧,又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每晚索求几乎都要把她震散架。她捡起旁边的抹胸和中衣穿上,只觉得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腰和大腿两侧还很疼。
她拢了拢衣襟,看来托厨娘传递的消息,顾行简已经收到了。不愧是大宋第一博学之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她摇了摇头。完颜亮这男人是何等薄倖,出了事也不管她,直接就将她丢下了。
那边完颜亮带着人,亲自从侧门出去。这边是一条小道,道旁长着很多大树,晚上只能看到隐隐约约向四处伸展的枯枝黑影,四周寂静无声。完颜亮心中越发觉得不妙,头顶不停地冒汗。
他知道此处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只能想个办法突围。可他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来头,又带了多少人马。此举其实也很危险。但困在府中,便如瓮中捉鳖,更没有胜算,反而会插翅难逃。
等他快绕到正门的时候,忽然有个影子从斜刺里出来。
他本来就紧张,又是在黑夜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骑着马,马蹄声「咯嗒,咯嗒」,一下下异常清晰。那人慢慢将手中的火把举到身前,照亮了脸,是吴璘!
完颜亮与吴璘交手过多次,彼此可以算是很熟悉了。但真正让完颜亮震惊的是吴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军队!犹如天降神兵!
完颜亮仓皇回头,想往回逃,才发现后面也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这可怜的几十个人被成百上千的大宋士兵围成了一个可怜的小圈。完颜亮仓皇四顾,这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如此悄无声息!
吴璘策马到完颜亮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海陵王藏得好深啊!私自潜入我大宋境内,却没有事先告知老夫。怎么,当我大宋是你海陵王的后花园,来去自如?」
完颜亮深知自己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鱼肉,服软道:「吴将军说的哪里话。我入宋并无恶意,只是有些私怨要了。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金国流行汉化,很多贵族已经能将汉语说得同汉人无异。
吴璘冷哼道:「老夫自然不想管王爷的私怨。但王爷应该记得前不久议和的时候,合约上写了什么吧?两国皇室贵族,边境守将,非召不得越境。王爷这么做,是想撕毁合约,再兴兵事?老夫和大宋将士奉陪到底就是了!」
「杀!杀!杀!」完颜亮周围的大宋士兵们齐声喊道,声若雷鸣。
完颜亮的后背都汗湿了。对方这么多人,一人一剑都能将他们捅成个窟窿。他的确自负,他觉得宋人软弱可欺,就算他被发现,他们也得恭敬地将他送回金国去。可看到吴璘强硬的态度,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就算如今大宋国力衰微,无力兴兵,但也并不代表他们能够被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