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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那颜忠终究是没有死守铜牛县,而是弃城盗铜而逃。子晟扯上我又有什么意思?」楼奔语气渐渐尖锐,「妄生贪念,心中有愧——颜忠写的这八个字人人都听说了,明明是他袒露罪行的心里话。如今他罪证确凿,子晟何必还纠缠不休?!」
「倘若不是有人一再追杀封疆大吏朝臣命官,我也不会苦苦纠缠此事。」凌不疑纹丝不动,身若高山峻岭。
「好好,那子晟又该如何解释那八个字!」楼奔冷笑。
「自三个月前彭真起兵谋反,陈郡东部数县尽落贼手,正在铜牛县风雨飘摇之际,有人却对颜忠说,有良策可保他老母幼儿安危。若照颜忠秉性,必然应当阖家拼死守城,可彼时颜忠心有动摇,这才破天荒问及县丞如何安置妻儿老小——他写的『妄生贪念』,不是贪生怕死,不是贪图财帛,而是贪图老母幼子的安危!他的『心中有愧』,也不是无法守城尽忠意欲叛敌投诚,而是有愧自己标榜了几十年的舍生存义满门忠义的名声!」
外面轰隆隆响起了一阵的锣鼓,街市上欢声如雷,震耳欲聋,二楼的这间雅室内却静如深海,海面下偏又是惊心动魄,诡计暗算。
少商忍不住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发觉楼奔五官与楼垚有些相似,不过楼垚眉宇间尽是爽朗英气,他却多了几分算计筹谋——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和气无害的人,屡派杀手行刺万伯父的么?真是人不可貌相。
「颜忠信了这位朋友的话,不但将老母幼子托付,还将那两千斤精铜相托,想着哪怕将来自己城破身死,好歹有这护铜之功,也能说的过去了。谁知……」凌不疑顿了顿,「在望峰亭下掘出的坑洞中,发现只有颜忠老母幼子的冬衣毛兜碎片,却无颜忠夫妇的,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左县丞李逢应当是被事先买通的,用处是大肆张扬颜忠盗铜叛逃。坐实了颜忠的罪名后,他也没用处了,于是死在了狱中,同时妻儿皆死。」
楼奔阴阳怪气的笑起来:「死在狱中?那子晟应该去找当时占据铜牛县城之人啊。那人是谁?我想想……」
凌不疑不等他装腔作势,径直道:「是马荣马将军。自从赚得县城后,一直是他署理县城内一干事务。不过数日前,他也死了。」
楼奔眼底浮起得意和残忍:「那真是可惜了,子晟的猜测又只能是猜测了……不过,能这样轻易深信旁人,将身家与两千斤精铜托付,最后落的身死名灭,这位颜县令也免不了一个轻忽失察的罪名。」
「这是因为颜县令想不出那位世家友人会负他的理由。」凌不疑分毫不让。
「这件事我之前想了许久,始终想不通。那颜忠幷非懵懂年少之人,多年宦海沉浮,怎会如此轻信呢?直至想到了子唯你,一切顿时豁然开朗。」
楼奔冷声道:「子晟慎言。」
「好,那我换句话说——因为颜县令想不到那位世族友人有背叛自己背叛朝廷的理由。」
凌不疑道,「颜县令的那位世族友人定然与子唯一般,不但自己名声甚好,在江湖上颇有人手助力,而且父兄家人都在朝为官,深受陛下重用。那彭真显然只是一时跳梁小丑,这种情形下,那位世族友人怎会去投彭真,岂非弃珠玉而就草芥?!是以,颜县令自然对那位世族友人深信不疑!想来,直到他在望峰亭前阖家被屠戮之时,依旧没想明白。」
「还有那位马荣将军。我与他见过数面,略知其为人。自从他接管了铜牛县后秋毫无犯,实在不合他以往嗜杀贪暴的名声,如今看来,似乎就是在等着朝廷去招安。」
楼奔脸色青白交加,过了片刻,他勉强一笑,问道:「这些都是子晟的臆断之言,可有何凭证。」
凌不疑道:「无有凭证,的确尽是在下的臆测。」
「你便要拿这些臆测来给我定罪?」
「谈不上定罪,只是想来听听子唯的看法。」
楼奔冷笑出声:「我的看法就是子晟别再胡思乱想了,赶紧回崔侯大营里领功等赏吧。」
凌不疑微微皱眉,扭头道:「你别走来走去了,怎么今日一句话都没有。」这话是对着窗前走来走去的女孩说的。
少商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要我说,那好——」她微微侧身,面向楼奔。
「楼二公子,你是不是诳骗颜县令携铜出城,然后屠戮了颜氏满门,然后嫁祸颜县令叛敌卖国,然后串通那什么马将军里应外合。最终,马将军得以从彭逆阵营脱身弃暗投明,而你得了一大功劳步步高升……你认是不认!虽然我等幷无任何直接证据,不过你最好还是认罪了吧!」
——这就是少商今日不愿意掺和的理由,没有证据先伤和气,终归是相駡无好言。而且说句实话,她没有凌不疑那么笃定,虽然也有同样的怀疑,但万一呢,万一有个万一呢,岂非冤枉了楼奔?!
听完少商的话,楼奔仰头纵声大笑,凌不疑面色发沉。
楼奔笑够了,才道:「好吧,既然子晟猜了这么一大段,不如叫我也来臆测一番。」他起身走了几步,笼袖直立,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
「当时铜牛县已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眼看难以保全,颜忠不忍心老母幼儿一同受难,于是与马荣暗中连同,意欲以两千斤精铜换取老母幼儿一条生路,然后自己回去守城,算是以身报国了。谁知马荣心黑手狠,直接杀光了颜氏满门,赚开了县城大门,幷以此为晋升通途,换得将来飞黄腾达……这样是不是也能说通?」
「马荣已经死了,他原就是个嗜杀偏狭之人,死了也不可惜。这番说辞既能周全颜县令忠义之名,又不至于牵连太大,子晟以为如何?」
少商知道,这是楼奔在给凌不疑下臺的阶梯。
不过凌不疑却一言不发。
楼奔目中浮现狠厉之意,恨声道:「凌不疑,你虽是陛下爱将,但我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楼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只凭这些臆测就要我认罪,那是万万不能!」说完这话,他长袖拂动,用力推开雅间门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少商和凌不疑,她扭着扭着的坐到他身旁:「我说什么来着?不要衝动,凡事要谋定而后动……」
「你几时说过要谋定而后动!」凌不疑翻脸,「你不是一直都心心念念要揪出幕后真凶的么!不过一等知道与楼家有关,你就立刻缩回龟壳中去了!」
看未婚夫目露凶光,修长攥紧的手指强劲有力,可以须臾间捏死自己。少商干笑道:「我这是目光长远。你收拾楼奔不要紧,可楼太仆怎么办啊?世人俗规,有好事未必全家受用,可若有祸事,那家里是一个也逃不掉的。」
「太子殿下年幼时是楼太仆给开的蒙,又与太仆素来亲厚,若是楼家真的出了事,那太子殿下该怎么办?我这不是在忧心这些嘛!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少商一脸忧国忧民。
「什么从长计议,你是想先将楼垚从这团泥沼中摘出来吧。」凌不疑毫不客气道,「照你这么说,哪家与太子亲厚,他们家中子弟作奸犯科也不能追究了?!嗯,程四娘子,看不出你倒有佞臣的本事!失敬失敬!」
少商被讽刺的脸上下不来,怒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颜忠全家都死了,李逢马荣也死了,人证是没有了,物证也没找到,难道你真要来个『仗势欺人』?——因为我比你官秩高,比你受陛下信重,所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粗着喉咙学凌不疑说话。
「用不着仗势欺人!」凌不疑直起身子,傲然一笑,「我想拿住的把柄,还从没失过手!」他目光触及案几上楼奔用过的酒樽,愤而一脚踹翻案几。
「颜氏满门妇孺在他眼中不过猪狗尔,为着他的仕途晋升,杀人放火草菅人命亦无妨!这样的人怎能入朝为官!不曾想两年前我还向太子殿下举荐过楼奔,幸亏太子没有听我的。这个恃才行凶,行事肆无忌惮的畜生,我定要将他绳之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