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刻骨铭心

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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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将近十五个小时后终于降落在纽华克机场。腰酸背痛,很想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一觉,却又不想稍作停留,出了机场立刻搭计程车前往曼哈顿的唐人街。我不知道确切的地址,但对方既然是鼎鼎大名的传奇人物,总能打听得到。从爸爸那儿听说这位葛老大年事已高又有心脏病,迟了说不定就见不着了。

所谓唐人街并不是一条街,而是横跨大约六条街区的范围,这儿是全世界除了亚洲以外华人密度最高的地方。倒也不是满街清一色华人,白人黑人印度人甚么人都有,即使是黄皮肤的也可能是日本人或韩国人。向路人打听不是办法,我挑了家看上去最老派的广东茶楼,门口有个戴白帽子的伙计招呼客人,招牌是燻黑的木头而非灯箱,一看就是老派江湖人物的集散地。

上楼一瞧,果然一群穿着香港衫、横眉竖眼坐姿不正的傢伙正在聊天喝茶,但意外的是除了窗边有个似乎正在打盹儿的老头外居然都是年轻人。他们发现来了个「外人」纷纷住口,正在喝茶的茶碗也停在嘴边。我正打算朝老头子的方向移动,一个横眉竖眼相当严重的傢伙就拦在我面前,一言不发,样子颇欠揍。

我用广东话询问:「请问,我想见葛老大,可以告诉我哪里寻得到他吗?」

这种盲目打听的行为是有点危险,但为了最快达到目的也没办法了。其实只要打一通电话就会有人到机场接我,然后直接把我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因为黎家在纽约有生意,也有人。可是妈妈郑重交代这一趟不能让爸爸知道,她那少见的坚定口吻依然言犹在耳。

我能猜到她的想法。她想知道的答案爸爸是不肯给的,而所有知情的人──除了这位葛老大以外──也没人敢拂逆爸爸的意思擅自回答这个问题。我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有何重要,甚至不晓得「j」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妈妈交代的事儿我一定要完成。

整间茶楼持续着鸦雀无声,似乎我问了很不得了的问题。横眉竖眼的傢伙咬着根牙籤上下打量我,忽然以彷彿要扑在我怀里的态势靠近,仰起他的三白眼直视我。难以理解这个行动代表甚么涵意,说不定是挑衅或者质疑,但无论如何绝不是欢迎海外同胞的意思。于是我也低头直视对方的三白眼,试试看谁先笑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流氓离开自己座位前来加入瞪眼游戏,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着茶碗。这下子六隻眼睛包围两隻眼睛,我该将视线停留在第一个人脸上好呢?还是平等的对待这三人?正想开口相问,端茶碗的忽然扯开破锣嗓子嚷嚷起来。

「大佬!这衰仔要找卡老大!」

几乎全部的流氓都轰然一声站起来,茶碗摔碎、椅子乒乒乓乓跌倒、客人纷纷落荒而逃、伙计们叫唤着追着要他们买单。乱了好几分鐘茶楼才又恢復原先的低气压状态。我注意到角落有个上半身只披件花衬衫,露出从胸口到手腕满是刺青的瘦皮猴,始终端坐着嗑花生,没停过。这瘦皮猴应该是他们口中的「大佬」吧?

「不是卡老大,是葛老大。」我试着纠正。

大佬放下手中的花生壳,呸了几下不知是吐花生皮还是茶叶渣,然后慢吞吞朝我走来,其他混混也同时无声地聚拢上来将我团团围住,那拥挤的情形彷彿抢着要签名的粉丝。

「靚仔,你胆子不小,敢上这儿找卡老大。哪个字号来的?」大佬冷冷地说。

「我要找葛老大,不是卡老大呀!readylips──thebigboss!notka,understood?」

也许在美国还是用英语比较能沟通吧?我猜。

瘦子大佬歪过头去跟旁边一个混混交头接耳一番,不时偷眼瞅我。接着那混混以震坏耳膜的大嗓门喊道:

「我大佬说你的广东话很怪,你肯定是朝鲜人!回去告诉你大哥,再耍花样就干掉你们!连你大叔大婶表弟表妹一个都不放过!今天先打断你一条腿当作见面礼。」

我这才领悟到一个道理,就是全世界的混混都是不可理喻的。快速算了一下一共十三个,再加上门口蹲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傢伙应该也是同一伙的。一个打十五个令我有些犹豫,倒不是担心受伤甚么的,而是万一惊动了警察或者惊动爸爸公司的人,会阻碍原本的计画。

心下正盘算眼前的局面该怎么善了才好,原先坐在窗前打盹儿的老头忽然陪着笑脸挤到圈子中央。

「误会,误会了!这小子是我世姪,不是甚么朝鲜人。他刚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大家都不要衝动。阿保,快给大佬赔不是!冒冒失失的。各位大哥,今天茶钱都算我的,好不好?伙计……伙计!给每桌来一隻乳鸽,一壶铁观音………」

瘦皮猴伸手到我衣服口袋里东摸西摸,摸出了我的护照和几百块美金。我拼命忍住一拳打碎他头骨的衝动,心里不停想着妈妈的事最重要,现在不是打架闹事的时候……

「中国来的?」瘦皮猴斜眼问。

「是台湾阿大佬。」老头继续陪笑。

瘦皮猴将美钞捲入自己口袋,护照扔还我,转身就走,其他混混也訕笑着纷纷回到自己座位。老头子见人散了,急急将我拉出店门口。

「靚仔,你不要命了?」

「谁不要命还很难说。」

「看你人高马大挺能打的样子,但这些傢伙不好惹啊!他们是华青帮的。」

「我揍人不挑帮派。等我事情办完再回来打死这些仆街。」

「你有事要找葛老大?」

我转身望着老头:「你认识葛老大吗?老伯。」

「有些老交情。你要找葛先生可来错地方啦!那些古惑仔哪会晓得这种事,遇到我算你运气好。」

老头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金菸斗,慢条斯理点菸,我只能站在一旁乖乖等。

「我听说葛老大是纽约数一数二的黑帮大哥。」

老头徐徐喷出一口烟,表情怪异地看着我。

「你小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对吗?」

「他们早就不是甚么黑帮啦!几十年前就发了财,现在是有身分、高尚的大人物。葛先生在曼哈顿就有三家银行、一个百货公司,还有一大堆物业。你怎么会把这种大人物当作黑帮老大?」

「喔,原来如此。」

「不过嘛,要说他是黑帮也不是完全不对,但层次是不同的,你明白吗?葛先生平常不会管江湖上的事,但只要他出面整个东岸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嗯……除了那些黑人以外。」

「那么我该上哪儿找他呢?」

「你要找葛先生可以直接上他公司求见,不过人家愿不愿意见你就难说了。」

老头大概把我当作想拜在大哥门下的小混混了。

「他一定会见我的。公司在甚么地方呢?」

「二十三街,雀儿喜酒店的对面。你大老远从台湾来就为了见葛先生?」

「是阿。谢谢老伯,回头再请你吃乳鸽。」

我得到了必要的消息不愿再耽搁时间,匆匆道别。老头瞇着眼咬着金菸斗,歷尽沧桑的脸似乎说明他当年也是条江湖好汉。只是有人落魄,有人坐牢,有人却发了财躋身名流,如果当年命运的安排不是这样,如今的我会不会也是楼上那群混混其中一个呢?

来到位于二十三街这栋气派豪华的商业大楼,完全想像不到坐镇其中大老闆的是刚出狱的「前」黑帮老大。我向柜台的接待小姐说明来意。

「有预约吗?」操着漂亮纽约腔的白种美女露齿微笑。

「没有。请你转达葛先生说我是黎泰的儿子,台湾来的。」

我被安排在拨放爵士乐的会客室里等候。不到五分鐘就来了一位西装笔挺、态度大方的男人,笑容可掬地邀请我上楼。这人的身分应该不低,我注意到接待小姐以相当中国式的鞠躬向他行礼。这人在电梯里用不太流利的国语对我说,葛先生原本正在开会听说我来了就立刻中止会议,还强调台湾来的客人非常重要绝不能怠慢。难怪爸爸一听说葛老大生病了就想来美国探望,他俩的感情的确挺好的。我想到妈妈住院的时候爸爸都不曾去看过她。

到了十八楼,推开满是龙纹的核桃木大门后就看见「总裁」办公室。室内的装潢虽然点缀些中国风格的元素,例如木稜供桌上的玉观音,墙角水仙与剑兰摆在一起,凤还巢图案的刺绣作品怪里怪气悬掛在墙壁正中央,但基本上这还是一间彻底美式的办公室,只是彰显主人想强调自己中国血统的意图。

豪迈的大办公桌后方坐着一位五十来岁模样颇精悍的男子,一见到我便笑着起身招手。

「欢迎!黎先生的公子大驾光临,怎么不让我派人去机场迎接呢?」男子与我握手时似乎刻意地摇晃,感觉有点热情过头。

「我这次来是想拜访葛先生。」

「找我有甚么事呢?」

「阿,不………」

男人迅速倒了两杯威士忌,端了一杯交给我。

「你不必说我也猜得到。想必是黎先生对于有关港口扩建的投资计画有兴趣吧?上次我派人去台北说明的时候他的反应还很冷淡,害我以为这件事要告吹了,哈哈!这下好了,派大公子过来显示黎先生十分重视我们的合作关係,这值得庆祝。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黎少白。」

「我们亲热点,就叫你少白好了。说起来咱们都是自家人哪!你刚出生不久我还抱过你唷!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有二十一岁了吧?」

眼前这位「葛先生」似乎误会了。我急忙说明:「抱歉,我不是代表我爸来谈生意的。」

「哦?这是怎么回事?」对方望着站在一旁的白人,就是带我上楼的那位绅士。他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是我母亲派我来的,有点事情想当面请教葛先生。」

「要问我甚么事?」

「呃,我说的是『葛然』老先生,葛老大。」

「原来……我是葛进武,葛然是我父亲。他不在这儿。」

这位「葛进武」先生忽然歛起了笑容回到办公桌后方坐下,把脚抬到办公桌上。那付倨傲模样大概才是他平时的样子吧?

「所以说,黎先生没有派你来谈港口投资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我来。」

「嗯……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没甚么好说了。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不参与投资的话到时候一定会影响他的股权,米尔顿先生那边也会很不高兴。严重的话rc公司的董事席位可能会保不住,你叫他想清楚。」

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甚么。爸爸生意上的事我一向没兴趣,将来也不打算接手。

「哼!请了多少次都不肯来,一听说老傢伙出狱就巴巴地派儿子来请安,甚么意思嘛!不是我自夸,你爸缩在台北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现在东岸这边是我葛进武当家是我说了算,明白吗?就是米尔顿先生也不敢看不起我。你叫黎泰不要太目中无人!」

「你说的我会转告他。不过我这趟来是想见葛老大,麻烦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见到他。」

葛先生转向巨大的落地窗,大口喝着手中的威士忌,过了好一会儿才用英语说──

「菲尔,麻烦你派人送黎公子去我父亲那儿。我还有会要开,不送了。」

这人似乎完全是个生意人,对于生意以外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千里迢迢来向他垂死的父亲打听事情,为甚么不问问是甚么事呢?

我是在纽约出生的,满周岁前就举家搬到台湾。这人说他小时候曾经抱过我,那时他三十岁左右应该是爸爸的事业伙伴。听说当年他们一帮人感情非常融洽,也许是因为时空远隔交情也淡了,如今除了生意以外已经没甚么交集,从他的话中听起来似乎连生意上的合作也渐渐出现问题。

我忽然想到妈妈问题中的「j」,这人是否也认识j呢?正想顺便打听几句就看见葛进武正在点燃雪茄菸,从他使劲吞吐的动作看得出他很不耐烦,于是打消念头,还是亲口问葛老大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