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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听爸爸说过这样的话,但不记得是对谁说的。
那间不算大却堆满大量家具的房子也令我害怕。巨大的象牙、古老的欧式座鐘、压满贝壳沙的玻璃餐桌、日本家庭才有的横推式大壁橱………整间屋子好像沉淀着许多往事,好像随时都在盯着我和姜珮。大概只有厨房能稍微安心。
在uni喝醉的隔天,醒来后发现置身在陌生的卧室床上,打开房门原来是一间挑高五米左右的夹层屋。立刻闻到一股香气,是酸辣汤的味道。沿着香气下楼,转个弯穿过客厅,在巨大的屏风背后见到亚麻色头发的娇小女人。
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和紧身牛仔裤,正在搅拌炉子上的酸辣汤的背影。午后的阳光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美得像一幅刚完成的水彩画。
「昨晚………」
「不是昨晚,是今早,大概五、六点吧。」
「喔。」
「睡得好吗?」
「还不错。你的床挺软的。」
「要喝水吗?在冰箱里。也有可乐和啤酒,自己拿吧。」
小小的厨房明亮而清新,粉红色的布帘子上缝缀着许多小花,是真的花朵;壁纸是猫头鹰图案,每隻猫头鹰还都有不一样的表情;冰箱上贴着几枚卡通人物造型的吸铁,压住外国风景画的明信片。
与风格混乱的客厅完全是两个世界,彷彿只有这里才是属于少女的家。
我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灌下半瓶。
「来,嚐嚐。」
她从冒着热气的锅里舀了一汤匙,吹了吹。我伸头过去。
「够辣吗?」
「嗯,好喝!」
她没有开口要我留下来陪她,我也没有问她可不可以留下,喝了她的酸辣汤后,我就理所当然的住下了。
姜珮绝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
曾经交往过的女人当中有模特儿也有偶像歌手,单以外貌而论她不是第一名,但她有一种迷幻般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占有她,也想被她占有。尤其那双黑漆漆的眼眸,被她长时间瞅着连心都会颤抖起来。
她不常笑。每当她脸上出现笑容总让我感到意外,就像望着一片深山环抱的沉謐湖水,忽然传来敲门的回声。所以每次只要能把她逗笑了我就会感到一种中奖似的快乐。
她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反应快,悟性高,和她对话是一件相当清爽的事,无论甚么话题总能一下子切入核心,即使只是十分普通的间聊也不会流于肤浅。如果没甚么好说的,她寧可沉默,沉默的姜珮本身就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这样一个脱俗的女人却会跑去柏青哥店打发时间,带喝醉的男人回家过夜。
我曾经想过,假如当时没有离开,一直那样缠绵下去,或许我也能得到所谓的幸福吧?结婚、生子、买个大房子容纳她那些家具,和这个完美的女人白头偕老。
难道我害怕的其实不是姜珮,而是幸福?
想太多了。
思考遥远的未来是俗人干的事,像我这样的角色只能活在当下,我很清楚思考未来是多么徒然。说不定结婚生子后的姜珮,神秘感消失了,在柴米油盐之中日渐凋谢,变成只会成天骂孩子、抱怨工作上的辛劳、一上床就追问「你爱不爱我」、「电费缴了没」的乏味妇女。更可能的是在她还没变成乏味妇女之前,我先变成了无聊男子。她还会继续爱那样的我吗?
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持续窝在屋子里缠绵的第十天,我们决定出远门,去香港玩。此时的香港比台北更热、更潮湿,更适合拿来转变情绪。
她似乎挺喜欢我的bw跑车,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到处查看车厢内的每一处,除了车门与排档桿之外每个开关都按一按,玩一玩,甚至鼻子贴近皮革嗅闻气味,像隻小狗。
「你在闻甚么啊?检查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吗?」
「嗯。」
「有吗?」
「没闻到。这是新车。」
「如果有呢?会要我换一辆吗?」
「不用这么麻烦,送去洗车厂清洁一下就行了。大约一小时。」
她接着检查前座的手套箱,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赏玩。只有几本书和cd唱片。
「如何,有发现别的女人的内裤吗?」我笑着说。
她转头望着我,眼神有些寂寞。
「你真的以为我有这么无聊吗?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我是想赶快瞭解你的一切,习惯你的味道。」
我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是隻身进入她的世界。那天去柏青哥店的地下室赌钱,除了钱甚么也没带,输光了回到地面就遇见姜珮。她对我的认识仅止于我这个人,我的身体,上车后是她第一次进入我的「场域」。
我开始讨厌自己说的无聊话。
姜珮并不是随便翻看而已,她仔细观察每一张cd上的曲目,表情看不出有没有听过或喜不喜欢。书也是,先翻到出版页和作者简介,然后开始阅读目录的各章节名称。
她挑出两本书,一本是《量子力学概论》,另一本是《上帝粒子》。
「你都读这种原文书啊?」
「嗯,读得很慢。」
「物理学很有趣吗?」
「艰涩、乏味、一大堆数学。这两本还算浅的了。除非是对真实世界与『真理』有异常执着的人,否则很难读出趣味。」
「那么………」
「也没甚么特别目的啦!只不过有个读物理系的朋友,想知道她平常都在想些甚么。」
我这才意识到,这十天来我一次也没想起康海伦。一次也没有。
小海正在做甚么呢?快放暑假了,她大概正忙着期末考吧?不晓得会不会被当掉。
「她是女的吧?」姜珮忽然问。
好敏感。
「大概………算吧。」
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她没有追问,甚至没多看我一眼,继续低头读着《上帝粒子》的序。
要不要把小海介绍给她呢?如果是小海的话………
小海一定会爱上她的───忽然有这样的念头。
最好的朋友爱上自己最爱的女人,忌妒、猜疑、背叛、哀怨、哭泣怒骂「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种连续剧情节永远不会在我的生活中上演。
最简单的作法就是将生活区隔为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康海伦的,这个世界是姜珮的,家里是爸爸的。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不会產生多馀的问题。
我一向都是这样处理,小海也是。她的学校是另一个世界。
「这本书借我好不好?我想找时间把它读完。」
姜珮拿着《上帝粒子》,脸上浮现非常温柔的表情。回想起来,她好像凡是有求于我的时候就会出现那种表情。
我们在沙田看了场赛马,在赌场玩了几把,晚上去逛中环的酒吧。我和她都不太喜欢香港的酒吧,太英式了,还是台北的美式风格比较对味。喝到第三轮时,我们决定隔天回台北。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
姜珮像隻熟睡的猫咪那样蜷卧在饭店沙发,表情甜美。我凝视了一会儿,拿出被单将她盖好,一个人独自走到阳台上抽菸。
香港的星空很美,凝视着星空能让人思虑沉淀,可以甚么也不想,也可以透彻的想通一些事。
我就是在那片星空下想通的。
一旦想清楚,剩下来的事就简单了,也能大致预料到后续的发展。至于预料不到的,就随缘吧!
只是那预料之外的事竟然如此严重,必须用一辈子得的时间去偿还。
结束后,我想抽根菸,才发现盒子里没菸了。
该离开了。
但是刚做完爱的馀韵让人懒得起身。我呆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出神。
「你以为我没感觉吗?」女人忽然出声。
「甚么?」
「做爱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别的事情。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
「……………」
「你在想她吧?那个柏青哥店认识的女人。」
不需要解释,因为再多的解释也没意义。女人在乎的只是我是否留在她身边,既然决定要走,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休息五分鐘后,我起身穿衣。
「你去哪儿?」
「买菸。」
还没关上门就听见女人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