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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女士从床上下来,摔摔打打地收拾了一箩筐洗漱用品,闷着头出了宿舍门,“哐”地甩门,门上玻璃窗贴的旧报纸也跟着跳了一下。
“开免提,开免提。”小孙催促。
嬴洛开了免提,她的心跳声比对面的呼吸还急促。
“你怎么了?”对面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是不舒服吗?”
“急着接你电话,撞到梯子了。”嬴洛一开口就变得大方从容,她笑着说:“谢谢你请我吃饭。”
“明晚……你来不来我家吃?宋玉和圆圆都在,圆圆是我妹妹,你们可以聊,你……要不要来?”对面有点语无伦次:“我做羊腩煲,你……宋玉说陕西人也喜欢吃羊肉……”
她听见对面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在询问:“我咁讲啱唔啱?我这样说合适吗?”
“把‘宋玉说’三个字去掉就啱了。”宋玉笑呵呵地在旁边支招。
嬴洛突然想起来:“宋学长,你有没有照片?”
对面的手机大概易了主,嬴洛听见宋玉声音明显紧绷起来:“谁问你要我的照片?”
“我舍友,她听我说你长得好看。”嬴洛害怕自己冒犯到他:“学长不给也没关系!”
“哈——这样……”宋玉哈欠连天地说:“你去搜一个叫蜉蝣诗社的公众号,置顶的成员介绍大概是有的。谢谢你舍友抬举我,明晚见!”
对面挂了微信电话。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用指甲将学习桌的外皮扣掉了一大块。
“这……是你说的那个帅哥?我去……”小孙把屏幕塞到她面前,一张双人合影映入眼帘。
站在左边的是宋玉,眉目俊朗,光映照人,比他昨天不修边幅的样子还要漂亮,旁边站着一个烫卷发,扎马尾,穿红羽绒服的戴眼镜女生。
“蜉蝣诗社,社长,赵新语;副社长,宋玉……”
小孙念叨着:“真这么好看,没p过?”
宋玉是好看,嬴洛承认,但她不太喜欢文学青年。
她心不在焉地拉着小孙去公共洗漱间洗漱,像一只女巫熬草药的大镬,咕嘟咕嘟冒着很多疯狂的念头。
“他们诗社原来是写古典诗的,有几首写得还不错。”小孙喜欢唐诗宋词这些古典文学,嬴洛总提不起兴趣。她想转去传媒行业,早点挣钱,减轻父母的负担。
想到父母,她打开家庭群的聊天接口——群里上次提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月前了。
如果她和那个长头发的香港人谈恋爱,像小孙和她男友一样,周末牵手逛街,看电影,吃饭。爸妈会怎么想?妈妈会用扫帚打自己吗?爸爸会闷着一天不吃饭,然后大骂自己一通吗?
“小嬴,你别刮了,用我的吧!”小孙胳膊肘子戳了戳她,递给她一只沉甸甸的小玻璃瓶。
她正费劲儿从早已见底的塑料面霜罐里,挖出这一次的用量。
“不用,我脸不干,等双十一再说!”她看着小孙脸上白花花的,细腻的膏状物,再也笑不出来。
,可找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又在哪里?赵洋倒是坐了火箭,先从龙门升到番禺市,又升到华南省厅,不到十年就坐进了国家部委的办公室。
要不是宋玉八面玲珑,想尽办法认识了赵洋的两个女儿,姐姐赵新语,妹妹赵新扬,恐怕他们现在更是无头苍蝇,一筹莫展。
上星期,栾工自首前,联系过他们,说要让他们去找自己住院的女儿拿“能扳倒赵洋”的证据,他们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进得去医院。
想到这儿,成舒视线落回到赵新扬身上,他心里反感,连忙摇头:“我好多了。对不起,我不吃甜的。”
去年受伤修养好后,他身上冒出许多没来由的毛病,奇怪的病痛每时每刻折磨着他,更让他憎恨仇人一家。
“你不吃,给宋老师吃。”女孩热情地从粉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把包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去日本买的包,好看吧!真羡慕你有香港护照,抬腿就能周游世界。”
他没好意思拒绝,木讷地接过来,双手无处安放。夜风里,女孩笑得像一朵春日的三角梅:“kelv,我们在潮上潮定了一个六人桌,这周末,你和宋老师来不来吃饭?”
“我有事,约了去洗头发。”他自顾自地说:“你们玩得开心。”
“好!那下周去我家打switch,我还要放《大象席地而坐》,记得来!先走了,姐姐开车来接我。”
女孩和他道别,粉色的手袋在夜里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揉着肿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外走,直到司机滴滴地在后面按喇叭,才想起自己叫了车。
周五下午五点半,阳光暖暖地照在住院部塞得满满当当的走廊上。嬴洛坐着护士借给她的红色塑料凳,抱着圆圆给她修好的计算机搞代写。
成舒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前床阗阗的鼾声吵醒,他睁开眼看着嬴洛,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描了一层金色的边。
“你不睡啦?”嬴洛发觉他在看自己,蹭地站起来,拧开新买的暖水瓶,给他倒了一纸杯热水:“感觉好点没?”
“你好,请问……”护士台旁闪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宋学长!这儿!”嬴洛站起来向宋玉打招呼。
“小嬴,对不起!”宋玉一手提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一手提着外卖,风风火火在她面前刹住了车,那头黑色短发乱得像鸟窝,眼镜上一团雾气:“我下午上班,没听到他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宋玉转头,看了一眼穿灰色毛圈卫衣,还在挂吊针的朋友,气得想给他两耳光。
香港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那条辫子耷拉着,额前的两绺头发浸了汗,软软地贴在太阳穴旁边。
“你冇吵我。”成舒先打了预防针:“我头痛。”
“还是喝少了!”宋玉不依不挠:“多喝点就不疼了!”
成舒也不再搭话,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嬴洛看他们快要打起来,只能放下计算机,简短地和宋玉解释一番。
周四晚上,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谁知在早八课上见到成舒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喝多了酒,闹肚子,糖水做不成了。
她觉得一定是成舒不想理她才找的借口,不然怎么从周三推到周五,现在又说肚子疼?失望之余,她随口关心了几句。
谁知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弹出一条消息:你能来看看我吗?
小孙还在她旁边嘀嘀咕咕讲汉服社的活动,她脸红到发烫。
好不容易聚精会神捱完一上午的课,老师刚开始收拾资料,她就甩了小孙,飞速跑到楼下扫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海淀黄庄。
门铃按了好一会儿才开,她跑上去,又敲顶楼左户的门。等了几分钟,成舒弯着腰,捂着肚子给她开门,前襟泼满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
还不等她问什么,香港人又没忍住,跪在她面前,“哇”地一声在她面前吐了一地胃酸。嬴洛深吸一口气,拽成舒到浴室里去洗澡换衣服,立刻翻他手机通讯簿给宋玉打电话。
又趁香港人下一次呕吐之前,生拉硬扯把他拖上出租车——不过因为吐了出租车司机一车,又赔了五百块洗车费。
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医生大概看了看,一锤定音,住院挂水三天。
“我顶你个肺……”宋玉听得火冒三丈,看了一眼四周,压着嗓子责备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能不喝了?还嫌没排够急诊?你老爸给你留的钱就这么糟蹋吗?”
“我脚唔舒服!我腿不舒服”香港人大吼一声,整条走廊安静下来,连前面床铺如雷的鼾声也停了。
这一嗓子吼出来,宋玉倒不忍心再苛责朋友。
17年底,成舒来蓟都一年半,房子也租在海淀黄庄,从金融转到古典学,一面学习,一面与其他上访者通气,成绩不上不下,辅修课一塌糊涂。
冬至日,viyeung,现任周口区政法委副书记,请他和成舒去家里打边炉,他忙着和赵新扬赵新语姐妹聊诗歌,推脱自己有事,只让成舒一个人去。
京兆尹推杯换盏间,宋玉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让他去工体和平路天桥底下看看。
他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大雪天打不到车,硬是踩了四公里共享单车跑到工体。鹅毛大雪闲,青色的天桥巍峨耸立,漫长的台阶下,趴着一个人,人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呼出的气融化成一片水,挂在嘴唇上。
他几乎不抱希望地叫了120,雪天车开得慢,人在半路就醒了。
“我啱啱见到咗天主。”成舒迷迷糊糊地说。
救护车转弯抹角地开,宋玉死死抓着朋友的手:“天主怎么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淹了蓟都?”
“啧!怎么说话的!”蓟都口音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
等到了医院,viyeung已经找好关系,很快交了钱,直接拉进icu。
毕竟是年轻人,三天就转到普通病房,除了脑子里淤了一滩血,断了一条腿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下可好,成舒再也懒得上学,回香港请了个菲佣伺候自己起居,除了周末坐楼下巴士去趟教堂外,硬是宅了大半年没出门。
直到宋玉放了暑假,强行拖他下楼,逼他一天走两千步,再让牧师教训他大半个钟,他才愿意重新回来读书,总算安生了将近两个月。
谁知道圆圆那边又出了问题,成舒热心,陪她飞到广东认尸,一来二去,为了栾工的事折腾了快两周。
想到这儿,宋玉没了脾气,拉嬴洛到一边:“小嬴,谢谢你!买这些生活用品一共花了多少钱?”
嬴洛本来不想要钱,但转念想到自己还没找到家教,微信余额又还剩三百多点,于是理直气壮地打开手机记账本,展示给宋玉:“68,学长微信给我就行。”
宋玉抱歉地笑了笑,从钱夹摸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我一般不用微信,你拿着,多的就当麻烦你办手续了,回去的时候打个车,注意安全。”
她犹豫了三秒钟,接过钱,放进棉袄的贴身口袋里,小声问宋玉:“成同学的腿……怎么回事,严重吗?看他走路有点……”
“啊,你自己问他,喝多了走路听歌,从天桥上滚下来,还好没死呢。”宋玉转头笑了笑:“细佬,是不是这样?”
成舒刚要说话,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顶得他直接翻过来,对着红塑料桶吐了一大口胃液。
“ephesians点讲嘅?anddonottakeoveruebywhiaybeovere,butbefullofthespirit!你全都忘嗮你全都忘了!睇起来你唔系基督徒,我先是……顶……”
宋玉念念叨叨的,上去拍成舒的背,把他的辫子抽回来,又从背包里抽出几块纸巾,让他擦擦口水。
“阿玉。”
“嗯?”
“栾莹莹喺边度在哪儿……”成舒一句话没说完,又趴在床沿上干呕。
栾莹莹是当年官商勾结案里,承包商栾工的女儿。恶有恶报,爹恶贯满盈,又是行贿受贿,又是把讨薪民工砌墙,女儿恰好心脏就出了毛病——正在保守治疗等配型移植。
也不知就算见了栾莹莹,到底能得到什么讯息……
“喂,你不会是故意喝出肠胃炎混进住院部吧。”宋玉心情好了点,又说回了普通话:“在三楼,今晚我找机会,等她的护工出来,就上去。谁知道查这么严……还问病例和床号,问了还得打视频确认!”
“我冇咁叻我没有这么聪明……”成舒心虚地说:“呢间医院近啲,的士费仲平啲。这间医院近一点,打车便宜点”
走廊里床挨着床,后床的女人正刷视频,前床的男人又开始打鼾,宋玉转脸没见到嬴洛,便蹲下来,看着成舒说:“kelv,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打算和嬴洛拍拖,是吗?”
“……”成舒撇撇嘴,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有气无力地躺回去,不看宋玉:“点解诋毁我?为什么诋毁我?”
“咁我点讲?讲你去vi度食羊腩煲,俾人推落下天桥?那我怎么说?说你去vi那里吃羊腩煲,被人推下天桥?”宋玉不准备和他争辩这个,耐下性子坐到床边劝他:“我哋而今呢种处境,如果同人拍拖,系咪害人害己?我们现在这种处境,如果和别人谈恋爱,是不是害人害己?如果你觉得孤单,我同圆圆都可以陪你。”
成舒依旧扭头看着走廊的墙,似乎要看出个所以然来,胃里和心里一样,绞成一团。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嬴洛提着一个装枕头的塑料袋回来:“宋学长,我给你买了个枕头。医院的枕头不舒服。先前伺候我奶奶,我陪床睡得腰酸背痛,你可别再遭罪了。”
两人收了声,成舒滑下去躺着,活像个闷葫芦。
“谢谢你!”宋玉温和地道谢:“等他出院,我请你吃大餐!”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宋玉一直盯着安全出口,揣着一堆心事。
人形的绿色指示灯牌忽明忽暗,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穿黄马甲的男护工脚不连地飞奔下来,蹲到背光的角落里,着急忙慌点火抽烟。
烟头亮起,男人松了口气,吐出一串松弛的白圈。
宋玉下了逐客令:“小嬴,今天麻烦你了,回去注意安全。”
“再见宋学长,再见成同学!”嬴洛察觉到宋玉的情绪,心里多少有点不愿意,见成舒也没挽留她,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香港人,气鼓鼓背上书包,一溜烟跑了。
目送嬴洛离开,宋玉再次伸手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双肩包,抖落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兜头套上,冲进电梯,一边回头说:“细佬,如果我半个钟还没回来,记得拿bno护照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