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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渔歌扶着人下了銮舆,毕恭毕敬,四角金玉铃铛飘摇未息,清音瑟瑟幽微,众人皆知何等大事,肃穆恭谨更甚往日,却听南婉青道:“备水更衣。”又道:“这时气也是,入了秋,日头还斗鸡似的,横眉竖眼地啄人。”
“常言道‘立秋不是秋,天凉白露后’,又有‘秋后十八盆,河里断澡人’,眼下才过了处暑,想来还要热上一段时日。”渔歌一行答话,一行使了眼色传令烧水。
南婉青道:“我瞧着尚服局送来的秋日衣裳,颜色式样都好,只这天气不肯与我方便。”
渔歌道:“那一件嫩鹅黄很是不俗,据说用酒染的绸子,上身别是要醉过去。”
“你素来喜欢娇红俏黄,可这嫩鹅黄却是无缘了。”南婉青莞尔一笑,“平日便疯疯癫癫没个正行,若穿这酒染的衣裳,怕是要承家门遗风,大闹禁宫,再自立一号,名曰……”
“齐天大黄。”
銮舆四面云龙帐,朦胧人影拓印锦绣通幔,若烟雨隔花,细看又淡淡失了颜色。渔歌随侍步辇,时时打量,饶是她伶牙俐齿,也不知如何宽慰丧子之哀。一路沉吟,铃铛迎风清响,晃过玉楼金阙伫立千百年的缄默。
渔歌赔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娘娘心善,事事周全,免得奴婢酿成大祸,此恩此德,光耀千古。”
南婉青道:“今儿偷吃了几盏蜜水?腻着嗓子了,又来腻着我。”
渔歌强颜赔笑:“娘娘明鉴,奴婢句句是实话。”
虽说天时闷热,侍浴宫人犹烧了温水,南婉青更衣梳洗,从头至脚清整一新,渔歌请问午膳,她也欣然应允,命人摆饭。吃斋原是为日后拜谒相国寺尽礼,而今阴差阳错应了白事,众人战战兢兢侍奉进膳,唯恐犯了忌讳。
午膳十二道,如早膳一水儿的素粥素菜,时鲜莼羹汤色清且碧,几朵小芙蓉花浮沉碗盏,白润玲珑。南婉青尝一口,莼菜柔滑,花团似鱼丸鲜嫩,问道:“这是肉羹?”
“是豆腐,”渔歌道,“用香蕈、蘑菇熬久的鲜汤磨豆子,这豆腐极鲜又极嫩,再有好刀法做花儿样,正与莼菜相合。”
南婉青赞一声,又尝了几口,传令赏赐:“叫她受赏便是,不必过来谢恩。”宫人领下差事,敛衽告退。
汤羹用罢,南婉青唤人端茶水,渔歌拿了小宫女手上漱盂,亲自捧去伺候:“前几日新得的话本子,桐儿已收拾了,娘娘可要瞧一瞧?”
桐儿得了眼色,忙不迭张口:“是,那册子我都……”
“你磨墨去罢,”南婉青漱尽清茶,捻着丝帕拭去唇边水痕,“佛经还差着好些,话本子且待日后。”
佛经……
相国寺祈福经文……
渔歌与桐儿相看一眼,皆是惊疑不定。自打南婉青回了宣室殿,有说有笑,好吃好喝,浑似忘却东宫一行所见所闻。
桐儿不敢多言,福身答了“是”。
净室焚檀,笔墨宛转洒金纸,沙沙有声。南婉青伏案抄经,垂腰长发半干,勾去新月似的耳后,纤手执柔翰,娴静温文。素衣女子端坐一个时辰,落墨不休,渔歌心中惴惴,隔三差五近前闲话,或奉茶点,或问冷热,或劝歇息,闹得南婉青不愿理会,让她安生着闭嘴,磨牙便去外头。
渔歌碰了钉子,再不敢出言,眼看那人呆呆坐着不动,又抄了二三刻钟。桐儿侍奉研墨,同是忧心如焚,侧首一瞧渔歌,渔歌噤了声,一通挤眉弄眼,桐儿左右两难,终究怯怯开了口:“娘娘歇一歇罢……”
南婉青不言语,低眉疾书,置若罔闻。
桐儿又一瞧渔歌,渔歌苦着脸,示意再劝,桐儿只得开口:“娘娘已写了许久,不、不曾歇息,人说‘劳逸有度’,眼下不觉什么,明儿腕子疼起来,反倒误事……”
湘管浮悬,挥毫指节迟滞片刻,南婉青仍未言语,文墨了结此句,这才放下笔:“收拾罢。”
渔歌长舒一口气,忙上前搀扶起身,南婉青精神尚好,略疏散了筋骨,问道:“你说膳房有了新鲜的鸡头米?”
渔歌一愣神,答道:“是,才送来的,来人问了是做甜汤还是糕点。”
南婉青道:“都做几样罢,写这一会儿字,竟有些饿了。”渔歌赔笑答应,命小宫女传话,便搀着南婉青去往东阁枕榻歇息。
德明堂各处陈放冰缸,盛暑天气清爽宜人,木榻生寒,铺了细软的姑绒小褥,茸茸似薄雪。其上针线笸箩挨着羽枕,朱红软绸绣了大半,古篆“瑞”字端正圆润,宇文序终究定了此字为名,还有一只小兔儿扑蝴蝶,正是小儿肚兜的花样。
渔歌忙使眼色命桐儿收起来,桐儿一把搂住笸箩,福了福身便欲退下。
“慢着,”南婉青叫住人,“拿来罢。”
“娘娘……”桐儿抬眼一看渔歌,又疑又怕,不敢动作。
宇文序来时已是日暮,他只怕她伤心,匆忙议定凶礼仪制便赶回宣室殿,想了千百句劝慰的话,却听宫人禀复皇贵妃安然无恙,梳洗,用膳,抄经,绣花,饮食起居一应如旧。
东阁烛盏晶明,南婉青倚着美人榻引线穿花,银针翩然指尖,一起一落。颀长身影行经铜鹤松枝灯台,浮云忽蔽日,刹那昏沉,榻上人一抬首,如同此前无数良时好景,待他归来,又是一家团圆。
她不愿提起,他也不提。
他想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依靠,她愿大梦初醒忘了个干净,他也与她一并遗忘。梦之中,梦之外,他会是她长长久久的依靠,他们总是在一处:“青青……”
“丧仪是怎么办?”南婉青问道。
她问得直率,宇文序一时缓不过神。竹圆绣绷落下一针,女子右手寻去背面牵出细线,一丝一缕,搅动心乱如麻,宇文序浑浑噩噩落座榻尾,眼前人神色泰然,宛若随意谈论膳食单子。
“我……”宇文序道,“东宫设帐,依太子丧仪,司天监卜日,着礼部及太常寺执事。”
南婉青点点头,不置一词,只垂眸捣鼓针黹活计。
宇文序枯坐些时,移身凑近,引着人说话:“今日可曾好好吃饭?”
“吃了,午膳有一道莼菜羹好。”南婉青乖顺答问,从容自若,“才刚的芡实甜汤也很好,想来还有,你若要尝鲜,让他们送来便是。”
宇文序顺势应了好,渔歌命人传话,不多时奉来一碗莹澈汤羹。鲜芡实嫩嫩轻黄,并有花蜜、红豆,榅桲切丁,白玉清香。宇文序一日奔忙丧仪,只在早起用了饭,勉强尝了两口,食不下咽,仍是赞道:“果然不错。”
南婉青心在手中针线,无暇应声寒暄,宇文序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遥看小兔雪白绒毛渐渐丰满,她换了丝线,弥合红瞳与粉耳的娇艳颜色,针脚细密,乐此不疲。
宇文序道:“歇一歇罢,仔细眼睛疼。”
“过几日入殓,若不紧着些,误了日子可不好。”南婉青道,“你闲着无事便去前殿批折子,何必在这儿搅恼人。”
宇文序哑口无言,东阁静寂不闻人声,她知晓凶耗,又好似全然不知,她理应哀痛,她不曾哀痛,她只是云淡风轻。
“今日并无紧要折子,你……”宇文序斟酌张口,“你陪我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