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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盛宠已极,又身怀龙嗣,六宫皆知昭阳殿风头无两,如日中天。昭阳殿宫人亦知天家爱重,更是谨小慎微,寸步不离,生怕出了差池。南婉青再不能屏退左右,三步之内必定守着一个人,仅是寝殿歇息方可掩下帘帐自处。原先还恼着进出的神图午觉歇在外头,两害相权,倒不若躲回象牙雕花榻偷闲逍遥。
“唤桐儿拣一册话本子来,要昨儿才到的。”南婉青半歪枕榻吩咐道。
渔歌散下一扇红绡帷幔,想来南婉青方用了午膳未有困乏,听一阵话本解闷,点头答应,放了纱幔便传话去。
南婉青唤桐儿取话本只是遮人耳目,方今虽有行孕忌口,膳食零嘴比之从前宽裕良多,不必桐儿再偷摸着送东西来。床头斗柜藏着吃剩的、未吃的蜜饯肉脯盒子,挑个时日清一清,免得搁置久了霉烂招虫。
“参见娘娘。”桐儿两手抱着话本屈身见礼,渔歌随从身后。
“你先下去罢。”南婉青瞧了一眼渔歌,招招手命桐儿近前。
“是。”渔歌不曾起疑,轻手轻脚退去帘外候命,留了神打理红帐透光的缝隙,严严实实才放心。
南婉青尚未交代差事,却见桐儿撂下话本子,一手一个从袖管子里掏出两只红彤彤的螃蟹来,如她手掌大小,依稀可见热气蒸腾。
“你……”南婉青看呆了眼。
桐儿食指比上唇瓣,低低“嘘”一声,瞧了瞧身后帘帐,摇摇头。
南婉青连连点头。
簇新话本上书《兰花梦》题名,桐儿跪去榻前翻开第一回,柔声道:“词曰: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一行念着,一行取了素帕铺展锦榻,又解下香囊荷包拿出小剪子、小勺子等物,割断草绳拆起了蟹腿蟹身。桐儿早前不识虾蟹,入宫后领了昭阳殿的差事,得知南婉青喜食螃蟹,手上练得分蟹剥虾的灵活指头,动作利落,肉也干净。[1]
“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桐儿撬开背甲,一块热腾腾的蟹膏粘附其上,她仔细挑出蟹胃,再将膏肪与碎肉放回背甲小碗之中,接着一条一条掰开蟹腿。桐儿使得巧劲儿,不须剪子划开腿子壳,只在一节前后各掐一道,前者截断后者壳断肉未断,轻轻拉扯便可拽下一整条肉腿。
橘红背甲仰翻而置,似玛瑙小碗堆了满满的蟹膏蟹腿,软肥流脂,桐儿次第剔除蟹脐、蟹腮、蟹心、蟹肠,一块大肉添入背甲之中,余温尤热。南婉青早已拾起小勺恭候多时,才下了手,桐儿指一指小葫芦瓶,南婉青不知何故,半信半疑拔了塞子,水声摇晃,竟是混了姜汁的酱料。
“当真没有白疼你。”南婉青只以气音言语。
话本正念到“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后八字桐儿稍些加重声量,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喜上眉梢。
南婉青心知这螃蟹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敢大快朵颐,一口一口细细抿着,蟹膏裹着蟹肉滋味极鲜,加以姜汁赤酱消解腥气,满口鲜香甘美,恨不能吞下舌头去。桐儿却紧着时辰拆解蟹肉,只怕南婉青久等,不一会儿又剥好了另一只,南婉青慢慢悠悠才吃了半碗。
“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桐儿拭净双手,恰好念完第一回,她翻过书页顺势念下去,南婉青道了“且住”。
读书乃是为了遮蔽蟹壳断裂之响,目下一切停当,南婉青亦心不在此,无须白费唾沫。
“那柜子你可记着打理。”南婉青道。
桐儿心领神会:“明白。”
南婉青吃尽了一只便去拿另一只,蟹肉嫩滑,蟹膏油润,入口温热绵密,不愧人间古今至味。桐儿得了吩咐合起话本,螃蟹碎壳横斜素帕,红白纷然,她举着一只手指东拨一段,西拨一节,分出若干小堆。
南婉青忽而问道:“胳膊可是烫得厉害?”
一回书念下来二三千字,这螃蟹余温未散,冷热宜口,必是才出锅便揣进了袖子。
桐儿低头清点蟹壳,悄声道:“不打紧,隔着里衣不大烫的。”
“给我瞧瞧。”南婉青去捉女孩儿手腕,桐儿“嗳呀”一下躲开,手上攥着几节赤红壳子,说道:“娘娘瞧一瞧这个。”
数堆蟹壳各有长短,她将两只细腿壳子塞入两段粗壳之间,得两长两短四条,又挑出一对蟹钳为足,竖插长条蟹腿,再于腿根相交处插了半只吃尽的背甲,添上蟹脐与短条蟹腿,桐儿喜道:“好了!”
“这是……”南婉青又看呆了眼。
双腿直立,双手如钩,身披红甲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只人模人样的螃蟹。
“是蟹将!”桐儿越发得意,“去年瞧《哪吒闹海》的皮影儿,那蟹将便是这般有手有脚的模样。”
“有趣有趣。”南婉青恍然大悟,啧啧称奇,伸手拿来眼下细看。威风蟹将俶尔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散了满床。原是蟹壳仅以填插成形,不甚牢固,平稳直立已是稀奇,等闲不可挪移。南婉青手中孤零零半只背甲,她看了看床榻碎壳,再看了看桐儿,赧颜讪讪。
“不打紧,接上去就好了。”纷纷绯白洒落,少许越出素帕一劲滚滑,桐儿赶忙跪直身收捡宝榻蟹壳,南婉青快手按住小腕子,掀了衣袖查验伤势。少女手肘烫了两三块嫩红印子,好在未鼓起燎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