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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青瓷杯置于紫檀木小案,小太监沏了一盏君山银针,捧去正殿。彭正兴止住,肘弯搭着拂尘,双掌接过木案。
正殿巍峨,宇文序端坐龙案,手中展开一册奏章,不怒自威。下首青衫士子垂了眼眸,直挺的背,有如孤山翠竹。
彭正兴认得,是勋国公引荐的宋才子,宸妃娘娘的……低了头,更换茶盏,轻手轻脚退回偏殿。
“宋探花是何意。”宇文序合起奏章,冷冷一问。
当年宋阅殿试,楚王钦点的探花,宇文序如此称呼,明摆着给他难堪。
宋阅答问,面色如常:“启禀陛下,草民上奏勋国公贪赃枉法七项罪状,附罪证账本十一册。”
奏章抛去桌案,本是轻轻一声响,落在空旷的大殿,低沉若雷鸣。
“莫不是宋探花以为,宋家能查到的,朕查不到?”
“草民不敢,”宋阅俯首,“这七项罪状不过抛砖引玉,草民多日寻访,得了多年前勋国公与逆贼沉良坤密谋造反的书信——”
“贤国公,亦在其中。”
宇文序剑眉微蹙。
宋阅道:“勋国公倒台,下一步便是贤国公罢?”
“人人尽道,宋家五郎如何光风霁月……”
“我要南婉青。”干净利落的五个字,宋阅未曾避讳,未用谦称,未用敬语。
莲花漏滴水间隔莫名漫长,漫长的沉静,轩窗风雪簌簌,天地凝成一方坚冰。
“陛下意在铲除汪白一党,勋国公爱财,贤国公重权,明诸心故知所往,臣愿效犬马之劳。”宋阅俯首再拜,“或是,东楚世家。”[1]
“觊觎君上宠妃,宋大才子在终南山读了十年圣贤书,读出的竟是这个道理。”宇文序唤道,“彭正兴——”
彭正兴连忙答了“在”,宇文序扬手示意,将笔墨书卷端去宋阅身前。
“宋探花果真有心为君分忧,且留下姓名罢。”
——放妻书。
隶字端庄遒劲,结笔尖尾似一把寒光闪烁的剑,扎人眼目。
“盖闻托盘上食,昔说梁鸿之妻,把笔画眉,今传张敞之妇。累劫共修,以得缘会。一从结契,要尽百年。奉上有谦恭之道,恤下无党无偏。家饶不尽之财,妯娌称长延之乐。何乃结为夫妇,不悦鼓瑟,六亲聚而咸怨,邻里见而含恨。苏乳之合,尚恐异流,猫鼠同窼,安能得久。参商结怨,二心相异,盖是前因不遂,覆水难收。妻不论叁年柴飰,夫休说六载衣粮。各自分离,一言致定。今诸两家父母、六亲眷属,故勒手书,千万永别。”[2]
“后宫佳丽叁千人,叁千宠爱在一身。”宋阅冷笑道,“陛下当真以为瞒得过天下人?”[3]
“昔年以宸妃之名于起凤山建造宫室,天下人日日夜夜地骂。沉良坤谋反,陛下神兵天降,却又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英明神武。”
“世人道宸妃狐媚惑主,以至陛下空置后宫,却不知汪白二人献女,存王莽篡汉之心。陛下以她为马前卒,坐山观虎斗,倒是悠然自适,霁月清风。”
“年年劳民伤财的荔枝道,不过是为了京城差使自由往来江南粤东,盐政粮产,赋税劳役,不必经他人之手,即刻上达天听。”
彭正兴干咽一口唾沫,胆战心惊,不由低声劝阻:“宋先生,住口。”
宋阅不理会:“陛下对她,岂有半分怜惜之心?她只是一把称手的刀,一张挡下脏水的遮羞布。这些年勾心斗角,如履薄冰,难道于叁宫六院之中为陛下捐躯报国,才算死得其所?”
“想来宸妃娘娘多年无子,也是陛下手笔……”
“放肆!”大掌狠狠拍上桌案,震落枯木逢春墨玉笔筒,咣当巨响,恍惚穿云裂石。
“你签是不签。”
彭正兴心知,这位宋先生签不签皆是死,但签了好歹留个全尸。
嘶啦——
白鹿纸轻薄光洁,顷刻化为碎片,宋阅指间散开一捧雪。
“南婉青,我宋阅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今生今世,至死不渝。”
“来人,”宇文序沉声下令,“拖下去,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殿门开合,禁军反剪双臂,将人押解出去,悄来寒风一缕,素雪叁四。
不识字,乱翻书,清风向来玩闹,哗啦啦的,偏偏翻开宋阅奏本。
魏碑,方笔。
宇文序心内窝火,脑中却是格外清醒,他习字多年,呈《骊山赋》时,便认出宋阅学的是魏碑,运笔架构,隐约有张猛龙的底子。[4]
似乎谁也学的是魏碑……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一抬眼,七夕之夜,南婉青写的《小雅·隰桑》。